东西方问答 | 黄浩然：台湾如何成为华语流行音乐的主要中心？
中新社北京1月17日电 题：台湾如何成为华语流行音乐主要中心？
——专访“中国歌词大师”庄奴之子黄浩然
中新社记者 张晓曦
华语流行音乐是全球华人世界广泛流传、深受听众喜爱的一种音乐类型。华语流行音乐是如何产生、发展的？有何独特之处？为何台湾曾引领华语流行音乐的发展？目前面临哪些问题？
近日，华语流行音乐“宗师”庄奴之子黄浩然接受中新社《东西方问答》节目专访，详细介绍华语流行音乐的发展历程，并重点分析台湾成为华语流行音乐主要中心的原因。
以下是采访记录摘要：
中新社记者：您认为华语流行音乐的基本发展轨迹是怎样的？
黄浩然：据我了解，20世纪初，中国仁人志士为救国强国，致力于教育改革。“校歌”随着新式学校的建立而出现，开创了中国新音乐心态的先河。当时的音乐多以简谱写成，曲调多为日本、欧美，配以新歌词。沈心恭、李叔同、李宝琛等人是“校歌”的代表，《春游》、《送别》、《思故乡》等歌曲至今仍传唱不绝。
20世纪30年代，与电影业相结合的音乐娱乐业在上海蓬勃发展，融合了西方爵士乐、古典音乐和中西民歌的海派“时代歌曲”应运而生。黎锦晖、贺绿汀、刘雪庵、聂耳、冼星海、陈歌辛等音乐家的作品被周璇、白虹、吴莺音、龚秋霞、李明辉等演绎演唱。《细雨》《秋水美人》《天涯歌女》《何时归来》《晚香玉》《重逢》《玫瑰玫瑰我爱你》等脍炙人口的歌曲成为脍炙人口的佳作。
聂耳和冼星海的雕塑。徐建梅 摄
20世纪50至70年代，“年代歌曲”的根据地由上海移至香港，以姚敏、李厚祥、陈蝶衣、王芙蕖、李俊卿、顾嘉慧、冯凤三等为代表的音乐家和姚莉、白光、潘秀琼、顾梅等歌唱家，结合欧美、南洋风情、粤语文化和影视事业的发展，创作出许多脍炙人口的经典作品，包括《说不完的情》、《情人的眼泪》、《见你一笑》、《未识绮罗香》、《今夜多保重》、《南屏晚钟》等。
1949年前后，周兰萍、关华诗、庄怒、左宏远、李彭元、沈志、孙毅等移居台湾的军乐及文化音乐家，将上海、香港的“校歌”和“通俗歌曲”带到台湾。经过约10年严格的军政管制和对闽南本土文化的适应期，台湾在1960至1970年代进入电影、电视、音乐等民间事业全面发展的阶段。
中新社：台湾为何一度引领华语流行音乐的发展？目前台湾华语流行音乐发展面临哪些问题？
黄浩然：我认为台湾曾经引领过华语流行音乐的发展，它的优势在于文化的包容性、传承的创新性、多元的包容性、良性的竞争性。
1960、70年代，民谣音乐除了以军政为主旋律外，主要以大陆、香港音乐为主流音乐元素，并结合日本演歌、闽南民歌、山歌等，亦有西方流行音乐融入，因应社会安定与市场需求，台湾流行音乐亦开始向原创方向发展。
当时从大陆移居台湾的精英人才，将东西方包罗万象的音乐风格融为一体。1962年，台湾第一档电视歌唱综艺节目《星光聚会》开播，该节目由上海音乐人关华诗与妻子沈志共同制作，曾妍妮、白嘉莉、邓丽君等著名歌手相继推出经典作品。同时，由于唱片演出市场的发展和官方“知识产权局”及民间版权协会的成立，加之相关法规的建立，加上背靠东南亚、香港及海外华人市场，华语流行音乐随后迎来了文化自觉与国际接轨的辉煌时期，奠定了坚实的基础。
歌手曾嘉妮。摄影：谭达明
1980年代台湾迎来全球化发展的机遇，经济文化高度国际化，流行音乐产业蓬勃发展，大大小小的唱片公司如滚石、飞碟等都成功打造市场品牌，推出了罗大佑、李宗盛、周治平等具有代表性的全能型歌手和制作人，无论是个性化发展还是流水线生产都相对成功。
台湾人口2000多万，但当时一张流行音乐专辑就能卖出几百万正版，也引起了国际唱片公司的高度关注。改革开放后，这些公司纷纷瞄准大陆市场，结合国际资本、版权、运营等，将台湾华语流行音乐人才的创作和机会推向更高层次，达到国际水准，顺理成章地迎来了1990年代至21世纪初的行业“大爆发”。
2000年前后，周杰伦等新一代台湾流行歌手涌现。与此同时，互联网飞速发展，“Z世代”（一般指1995年至2009年出生的人）崛起。在信息“爆炸”、社群认同欲望增强、碎片化跳跃审美的影响下，全球流行音乐呈现“流行无疆”的趋势。再加上世界范围内的文化融合和快速消费的出现，流行音乐内容逐渐难以沉淀，华语流行音乐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影响。
2018年，周杰伦“地上最强”世界巡回演唱会于澳大利亚悉尼举行。陈璐 摄
但受到“自我边缘化”等政治文化影响，台湾的市场审美呈现“自恋内卷化”，音乐元素虽仍多元，但缺乏更广阔的国际视野去看待不同的东西，因此无法引发更大规模的市场潮流。
中新社：与西方流行音乐相比，中国流行音乐有何独特之处？在多大程度上受到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？
黄浩然：华语流行音乐的独特之处在于“词和韵”，我们的汉字不同于世界上大多数网络的拼音组合字母，是单个的词，单音多义，词义、词语、语境的结合，让旋律中充满符合情感、意境、韵律的歌词，这是华语流行音乐在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元素。
如今我们谈及中国流行音乐，通常都会拿它与西方流行音乐作比较，但作为历史不足百年的音乐流派，中国流行音乐传承自传统戏曲、唐诗、宋词、元曲，甚至可以追溯到汉赋、楚辞、乐府、诗经。
自古以来，以文言文谱曲、吟诵诗歌，都是中国音乐文化的正统。例如，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《诗经》中的《风》记载了周代各地人民所唱的民歌，相当于今天的民歌、流行歌曲；《雅》是周人的本源音乐，相当于今天的古典音乐、弦乐；《颂》是周代王室和贵族庙宇祭祀的音乐，类似于今天的主旋律歌曲。值得一提的是，台湾作家琼瑶和音乐家林嘉庆的作品《在水边》就引用了《诗经》。
台湾作家琼瑶。摄影：李欣
此外，唐诗以“河洛雅音”吟诵、传唱；宋诗以“词调名调”创作、演奏，为中华文化谱写了绚丽篇章。孙怡、翁庆熙创作的《月亮代表我的心》表达了“千里共赏月色”的美好思绪，也是当今华语流行音乐的经典作品。这首作品之所以被传唱，是因为它体现了中国亘古不变的人文美学和独特的浪漫怀旧情怀。
中新社：您认为华语流行音乐的未来在哪里？
黄浩然：随着互联网音乐平台和流媒体音乐时代的到来，多元文化更加融合，国际格局的变化和生活节奏的加快也在影响华语流行音乐的发展。
有人悲观地指出，自互联网时代以来，以大数据为主导的华语流行音乐，已经不再能在短视的资本市场驱动下，诞生出经典佳作，但我却不这么认为。在我看来，随着中华文化的复兴，民族自信的崛起，华语流行音乐的新时代可以说才刚刚开始。
华语流行音乐若要继续前行，需要追本溯源、记录音乐、教育审美、传承开拓等各方面并举，需要建立理论、开放大众、积累创作、规范市场，在新一代融合媒体传播浪潮下，继续传承“华语音乐文化”。
也许没多少人知道，《玫瑰玫瑰我爱你》是第一首走出国门的电影歌曲，后来被改编成英文流行歌曲《玫瑰玫瑰我爱你》登上美国大荧幕？而大家熟知的《甜蜜蜜》改编自印尼民谣《舢板》，经过庄奴和邓丽君的共同努力，如今已成为拥有多个国际语言版本、全球传唱度极高的华语流行音乐代表作品。这些都说明，看似短小精悍的流行歌曲，不像影视产业需要大规模的制作投入，仅凭口耳相传和理解，就能广为流传、代代相传。这种投入产出的文化融合和性价比，是非常值得的。
邓丽君
好的流行音乐应该是全民可欣赏、老少皆宜、娱乐性强的。我建议继续拓展华语流行音乐产业范围，在大众商业市场中进一步细分、专业化创作，并进行深层次的规划和管理。在鼓励原创音乐的同时，也要追根溯源、积蓄包容，复制借鉴。唯有拥有谦卑的精神、扎实的功底、开放的心态，才能听到更多优美的旋律，唱出更广阔的人声。
华语流行音乐的精髓在于歌词的意境，在于中国文化中的浪漫主义思想。无论是大陆、台湾还是其他地区的华语流行音乐，都应该传承这一方面，而不是过分强调音乐制作和演唱技巧。在我看来，这样会本末倒置。（完）
受访者简介：
黄浩然，出生于台北，祖籍北京。父亲黄河（本名王敬熙，笔名庄奴，被誉为“华语歌词大师”，代表作品有《小城故事》、《甜蜜蜜》、《又见硝烟》、《冬天里的一把火》等）。上海台联特邀理事，台湾资深唱片策划制作人、时尚音乐人、音乐文学工作者，国际时尚界品牌管理、产品研发、趋势发展专家。曾在台湾实践大学任教，也从事过演艺经纪、电视广播节目策划等工作。现致力于“庄奴”文化研究与创意开发、华语流行音乐探讨、纺织时尚产业链整合、两岸文化交流等。